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逛动物园的正确方式 ——对话《逛动物园是件正经事》作者花蚀

来源:湖北日报  日期:2021-02-03   编辑:黄梦田   字号:TT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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摘要:科普作家花蚀花4个月的时间,跑了41个城市,逛了56个动物园,白天直播逛动物园,线上产生了 1.8 亿次的阅读量;线下整理写作,有了《逛动物园是件正经事》这本书。《逛动物园是件正经事》获评2020新京报年度阅读推荐、搜狐文化2020年度好书、第15届书业年度评选年度科普类图书;入选首都图书馆2020年最强书单,入选中国好书月榜。

湖北日报全媒记者王晶

像高塔一样,孤独而脆弱。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,2020年因为疫情影响亏损3000多万元。80%以上收入来自门票,门票40元、11年不涨价,拒绝动物表演,重视动物福利,红山是国内唯一一家自收自支的事业单位性质的动物园,也是国内最好的动物园之一,红山的困境在这个冬天引发各界关注,现代社会的动物园应该是怎样一种存在?

科普作家花蚀(微博@花落成蚀)花4个月的时间,跑了41个城市,逛了56个动物园,白天直播逛动物园,线上产生了 1.8 亿次的阅读量;线下整理写作,有了《逛动物园是件正经事》这本书。《逛动物园是件正经事》获评2020新京报年度阅读推荐、搜狐文化2020年度好书、第15届书业年度评选年度科普类图书;入选首都图书馆2020年最强书单,入选中国好书月榜。

花蚀是武汉人,在微博拥有425万粉丝,是武汉动物园的网民园长。1月中旬,在闭园改造的武汉动物园,湖北日报全媒记者采访了花蚀,听他谈如何正确地逛动物园。

长臂猿啊,它会歌唱

——在动物园里观察动物的自然行为

逛动物园,出现在大多数小朋友的作文里,以及家长的“遛娃”日程表里。花蚀却把这件事写成一本书,还在书名里郑重宣告这是一件“正经事”。

记者:为什么会想写这样一本书?

花蚀:《逛动物园是件正经事》是一本“玩”出来的书。2018年的时候我成为了自由职业者,有了大把的自由支配时间,于是做了件憧憬了好久的事情:我花了4个月的时间,跑了41个城市,逛了56个动物园。然后,就有了这本书。

我做这件事、写这本书,一方面是完成夙愿,另一方面是想引发大家的关注,去了解动物园,关注动物园,同时帮助动物园这个行业往前发展。

记者:现在网络发达,可以野外直播,纪录片也很多,认识动物有很多手段,为什么一定要建动物园,把它们圈起来?

花蚀:普通人借助网络或影片是可以迅速“浏览”野生动物,但体验不丰富,比如没有气味。很多哺乳动物都会用气味标记领地、传递信息。狗的肛门腺分泌的臭味,让人难以忍受。有种动物叫熊狸,它有个神奇的特性,它散发出的气味,有人形容是奶油爆米花的味道。这个知识点我知道,但直到我在云南野生动物园才真的闻到那种甜腻腻、带一点臭、类似热带水果的气味,实在是太神奇了,如果不是见到熊狸本尊,是不可能感受到的。

上海动物园的科普小推车里有很多动物的标本,可以看,更可以摸。实物触摸带来的感受,远超观看。猎豹脖颈上的鬃毛有多软?金丝猴、黑白疣猴这两种长毛猴谁的毛更软?摸一下就知道了。

现在有很多人一提到动物园就是抵制,认为动物园禁锢了动物的自由,非常残忍。我认为,剥夺了动物的自由,的确是动物园的“原罪”。但这在现代社会又是必要之恶,因为现代动物园承担了三个任务:公众自然教育、珍稀野生动物繁育、科学研究。如果一个动物园不能承担这三份任务,是无法面对自身原罪的。

记者:你最看重公众在动物园里得到什么样的自然教育?

花蚀:我逛动物园,最看重一点,能不能看到动物的自然行为。

什么是自然行为呢?

2013年的时候,我去云南的无量山。一天早上,我突然听到远方传来一阵悠扬、清远,又不失婉转的声音。当时我就呆住了,保护区的朋友告诉我,这是长臂猿在歌唱。长臂猿是哺乳动物当中,除了人类以外唯一一类会唱和声的动物。在大自然当中,长臂猿的生存是以家庭为单位。每天早上,一个长臂猿家庭都会和自己的邻居来斗歌。它们都会通过斗歌这种形式,宣告这片领地是我们的,你们不要过来侵犯。长的悠扬的调子,那是雄性长臂猿的声音;听起来像鸟叫的有一种转动感觉的声音是雌性长臂猿,这是它们给雄性长臂猿配的和声。很少有一个动物园能够养好几个家庭的长臂猿。如果一个动物园里面,有几个家庭的长臂猿,那你一定要早点去动物园,说不定能听到它们的歌唱。

但是很多动物园只有一两只孤零零的长臂猿,生活在一个只有光秃秃的树干的笼舍里。在这种情况下,你怎么能指望它们会斗歌呢?

动物若养得好,就会展示许多自然行为,例如求偶、觅食、冲突以及许多有趣的举动。展示动物的自然行为,以及尽可能还原动物原生的自然生态环境,才能让公众直观地感受到影像无法具备的现场感,从而感受大自然。能亲眼看到动物的自然行为并能读懂,再看动物就不会只是觉得“萌”,而是可以通过共情产生快乐,并且这种快乐非常纯粹。

一座老旧动物园的闭门,会是新生的启动

——动物的福利也是人类的尊严

从今年1月1日起,武汉动物园将开始为期两年(暂定)的闭园改造,作为武汉动物园的网民园长,花蚀几乎全程参与了改造的筹划工作,改造开始后,他实地蹲守在武汉动物园。

记者:你对武汉动物园的改造有什么样的期待?

花蚀:我期待改造后的武汉动物园像南京红山森林动物园一样,成为里程碑式的存在。红山动物园有两个展区尤其精彩,一个是獐麂坡,一个是亚洲灵长区。这两个展区建造方式不同,但都导向一个结果:给动物营造自然环境,展现自然行为。獐麂坡是一大片山间林地,放养的獐和黄麂是中国原产的两种小型鹿。獐的獠牙会动,吃东西的时候,獠牙会倒下来,“嗖”地立起来,就是要战斗。透过树林,公众可以观察并了解到一个知识点,小型鹿类的雄性獠牙都是内斗的武器。原生环境展示原生动物,是动物园提升展示档次的利器。武汉动物园占地68公顷,其中有27公顷是湖面,没有哪个省会动物园,拥有武汉动物园这么广阔的湿地。水禽区是武汉动物园里最美的部分,园方饲养的鸟类和野鸟共生其中,这次改造这个区域只会微调。

亚洲是灵长类多样性极高的地区,红山动物园为此设立了完全不同的环境:川金丝猴只用软网隔离,长臂猿生活在有新风系统的温室;笼舍里的植被也不一样,川金丝猴拥有的植物基本都是南京本地的温带植物,而长臂猿身边都是热带植物。

改造后的武汉动物园将从以前按动物食性及动物分类进行分区,转变为按动物栖息地分区模式,形成7大主题展区,分别为澳洲区、非洲区、亚洲区、美洲区、儿童互动区、郢趣园、湿地鸟区。比如非洲区,大象、犀牛、河马、长颈鹿在同一个空间里,或打盹或悠闲散步……笼舍都在外围,活动场地集中在中间,从视觉上给人的感觉就是这些动物都混养展示在一起,但实际上,中间有壕沟隔栏。改造后的非洲区采用独特的视觉混养设计,让人仿佛来到了非洲大草原。

记者:在书里,你介绍了两座好的动物园,新加坡动物园告诉我们动物在动物园里可以有尊严地活着,也能给我们带来乐趣,伦敦动物园还能告诉我们一座先进的动物园可以有多美。

花蚀:许多优秀的动物园已经超越了“养得好”,而是能养得好看,会用更丰富更高级的展示方法,不仅展示动物,也展示动物原生环境的人文色彩。比如伦敦动物园的亚洲狮展区——没错,亚洲以前是有狮子的,现在只在印度还有一群——展区里重现了印度的野外环境,还修了许多印度风情的小街道。展区里放的英文录音居然是印度口音。这个时代的物种保护,其实在强调自然与人类的关系。展示亚洲狮和它们身边的人,更便于让远在伦敦的游客知道保护工作的不易,更容易实现合作而不是对抗。

国内的多数动物园没有把虫类列入展示范围,伦敦动物园不仅有虫馆,还辟出一个空间来对游客进行“脱敏治疗”。游客可边看蜘蛛结网,边听讲解员讲它们的生活。这里也展示了一些漂亮的蟑螂,打破传统教育下人们普遍对虫产生的厌恶和害怕,用教育来脱敏和袪魅,培养正确审美。有些动物园会还做一些动物行为实验,进而增进人类对自然的认识。

过去的几十年里,中国的动物园与世界先进水平非常脱节,众多动物园正在做出改变和努力,越来越多的公众也正在发声,推动动物园行业进步。动物园不仅是自然的窗口,某种意义上,其文明程度也影响着人的观念意识。当我们给予这些不会说话的邻居以爱与尊重,我们作为人类的尊严也得以保全。我们需要动物园,期待有一天再提起“动物园”时,大家想到的是会一个美丽、快乐、能令人感受到生命精彩的地方。

来动物园不是要和野生动物互动

——我们和动物之间最好的关系是相忘于江湖

花蚀会通过自己的微博、微信公号招募志愿者参与动物园内的一些工作,例如科普讲解、场馆丰容。“丰容”指改进圈养动物的生活环境、通过多种刺激使它们出现健康的自然行为,从而达到更好的动物福利。

记者:你在微博上直播了好几次为动物园的动物们做丰容,是想向公众传达什么样的理念?

花蚀:野外环境是多变的,动物园也应当提供不一样的丰容模式,让动物生活得更自然。理想的状态是有丰容套餐ABCD,过段时间我们就能换一换,同时观察动物的不同反映,看不同的丰容内容会刺激它们产生哪些健康的自然行为。一成不变的丰富,就是不丰富。动物园的精彩之处不在于动物养得多,而在于养得好。厦门中山公园内还保留着一座附属动物园,设施和观念都十分老旧。灵长类动物区内有一只可怜的黑毛白眉猴,它不停沿着固定路线疯狂来回游荡,每次折返时都会非常夸张地调头。如此严重的刻板行为让人看得很难受。刻板行为是国内动物园普遍存在的问题,不合理的笼舍设计与丰容的缺乏,常常导致动物们无事可做,出现单调、重复甚至伤害自己的行为。

武汉动物园开始改造了,挖掘机进入园中平整的第一块土地,是用来建设临时笼舍的。武汉动物园全园改造,几乎会拆掉所有的原有建筑,需要用临时笼舍来安置留在园内的动物。相对永久笼舍,临时笼舍会比较小,条件也会差一些。因此,更需要给它们做装修,尽可能的增加丰容,让寄居的动物过得更好。届时,武汉动物园会招募公众,和我们的饲养员、长期志愿者一起,来丰富这些临时笼舍。到时候我会发通知,欢迎各位的加入。

记者:动物自然行为的展示与场馆设计有直接关联。你在书里多次声讨“熊坑”的设计,也多次吐槽公众在动物园的投喂行为,你认为人类和野生动物最好的关系是相忘于江湖。

花蚀:我国的动物园是在建国后大批出现,建造多是参考了苏联的模式。例如坑式熊馆,这种设计的糟糕之处在于,不仅会令游客产生“人类高高在上”的心理,也无形中方便了游客随意投喂,每年都有动物因此受伤或丧生。长期的投喂也会导致动物乞食,这种病态的互动,动物丧失自然行为。当我看过莫斯科动物园,就发现我们的老师进化了。在北极熊场馆水池的前方,是一个下沉式的咖啡厅,游客坐在咖啡厅,看窗外的北极熊玩耍。他们的鸟类展馆,在空间上方设计了一个反扣的夹层,鸟如果不想被人类看到,就可以躲进去,访客也有了寻找的乐趣,毕竟在自然环境中,想看到某些鸟儿就是要费一番力气的。以莫斯科动物园为代表的苏联式老园子能改进得很好,那么我们的动物园一定也可以。

记者:长隆野生动物世界是你着墨很多的一家国内动物园,看得出来,你对长隆爱恨交加。

花蚀:长隆野生动物世界是一个具有开创性地位的动物园,它有新加坡动物园的影子,也是不少国内野生动物园模仿的对象,感受这个星球的华丽物种,来长隆就好了。

他们展示动物的水准是国内最高的,以亚洲象为例,它们取食就像在野外摘树上的叶子一样,努力寻找高处的食物,大片的运动场上是细沙地,大象们会用鼻子卷起一堆堆沙土往自己背上撒,天热可随时下水嬉戏,大象是群居动物,这么一群庞然大物能有丰富的行为,国内动物园没有第二家。

长隆也是国内自然教育做得最好的动物园之一。他们有一件藏品,是一块考拉毛皮。考拉常见的姿态是找个树杈,往那儿一坐。我们人类也是经常坐下的动物,我们的臀部上有一个脂肪垫层来缓冲。考拉臀部上的毛就比背部要厚得多,摸起来像一个地毯。背毛的质感更加柔软细密,是用来遮风挡雨的。这块考拉皮,只留下了背皮和臀皮,功能差异带来的不同,摸一把,马上就懂了。提供皮毛的,是一只病死在长隆的雌性考拉,叫乔治娜,深受饲养员们的喜爱,它离去,饲养员们伤心了很久,最后决定把它制作成标本,放在考拉馆里讲述这个家族的故事。当你抚摸这块毛皮时,请感受它所承受的病痛和爱。

如果说自然教育有反义词,那就是动物表演。长隆饱受争议的,就是他们的动物表演太多了,他们很多日常展示都像马戏,比如他们让红毛猩猩表现出拟人化行为,给点吃的就鼓掌。但近几年,长隆的马戏成分在退去。此前他们的大象还会倒立杂耍,现在大象就是“表演”一脚踩碎椰子,一口嚼烂南瓜,展示的就是取食行为,希望他们的“行为展示”早日不打引号。

记者:作为网民园长,你为武汉动物园增加了不少曝光量,其中不少是你“闺女”呵呵的功劳,一个明星动物对于动物园有什么样的作用?

花蚀:呵呵是一只貉,就是一丘之貉的貉,它是被人捡到,送到动物园的。还是想提醒下大家,野外看到落单的动物幼崽,不要贸然“救助”,它们可能只是溜出来玩一玩,一会儿就被妈妈找回家了,人类带走它们,它们可能就永远和家人失散了。

生物学上有伞护种概念,就是选择一个合适的目标物种,这个目标物种的生存环境需求能涵盖其他物种的生境需求,从而对该物种的保护,同时也为其他物种提供了保护伞。比如说鲸鱼的生存环境涵盖了许多的鱼类以及水生动物的生存环境,保护鲸鱼的生存环境也就为其他鱼类和水生动物提供了保护伞。还有旗舰种概念,指能够吸引公众关注的物种。旗舰种的选择并不完全基于生态学意义上的重要性,而是注重它的公众号召力与吸引力。例如大熊猫,很萌,能引起公共关注,宣传保护大熊猫就是提倡保护大熊猫的生态系统。

动物园里的明星动物,起到的也是伞护种、旗舰种的作用。我给呵呵开了微博账号(@呵呵是只貉),经常给它拍视频、做直播,是想让我们对动物的关注有个具体对象,对自然之爱不那么抽象。西宁野生动物园的雪豹场馆的科普牌,上面写清了每一只雪豹的来历、名字、年龄、性格、喜好等信息,访客当下的感受就如认识新朋友,而不是“终于看到活的了”。现在武汉动物园的小兽起名字,大家都想口字旁的字,笑称和呵呵一样,是口字辈。

采访当天中午,太阳暖洋洋的,我们去小兽馆看呵呵,笼舍的玻璃幕墙上写着呵呵的喜好,用大字体标注出“讨厌有人拍玻璃、乱投喂”。但我们没找到呵呵,呵呵的小家布置上了落叶、树桩、竹枝、爬架、挂起来的取食器、大水盆、吊床、笼窝,花蚀说,因为呵呵不可能被野放了,所以要尽可能为它营造出野外丰富的环境,这会儿不知道它藏哪里了。在野外,动物是不太可能和人碰面的,不和人类互动,才是野生动物,人和野生动物最好的关系就是保持距离。